父亲的鱼塘,我的小屋

这首大哲人朱熹的古诗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底,就像一个刻画在心底的梦,每一次都那么遥远,却又那么清晰地出现。

我就总是想起父亲的那一口鱼塘。

那时候,我还很小,是一名学龄前儿童。

父亲决定修全村最大的一项水利工程,修建一口鱼塘。

之所以说工程巨大,是因为我们老家在山区,到处都是高山丘陵,很少有平地。

我家门前下坡地几百米远的地方,是我家的菜地,是一小块难得的平地,约摸不到半亩。

父亲读过师范校,也当过几年老师。他的一生充满传奇,却最终不得不归于这个叫“赵大湾”的村子。在这里,他总想着要搞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证明自己,这辈子,吃不了皇粮,也不会认命。

为了修建这样的“大工程”,他和母亲发生了很大的争执。父亲出过远门,见过世面,希望用自己的努力,改变一家人的命运,但是这决定也很冒险。那时候,包产到户刚刚不久,母亲是一个贤妻良母型女人,对于日子,不想大富大贵,只要一家人过得平平安安就心安理得。

然而,母亲终究是挡不住父亲头头是道的说辞。于是,家庭会议就被父亲一票通过,工程开始。

说是一项大工程,一点不假。

那时候没有挖掘机,全靠人工一镐一锄挖出来,菜地的外面是一道坡地,需要砌一道约两米高的堡坎。也就是说,这个鱼塘是在坡地,一边要挖下去两米多的深度,挖出的土需要全部外运;一边要在外围一圈砌一道两米多高的坚固堡坎,最终才能形成一口塘。

我一直纳闷父亲的决定。以我目前的眼光来看,那个地方挖鱼塘,选址有问题,真的不是很明智。工程量巨大不说,危险还随时像隐藏的地雷。这是后话。

父亲拿出他当年的气魄,以自己极强的动员能力和号召力,发动了村里和母亲娘家的所有亲戚,开始了这项村里乃至乡里前所未有的壮举。

当然,不是所有人一起来干活,是分批分次的。这可能对于做村会计的父亲并非难事。他总能运筹帷幄,提前安排,这几天是哪些人,过段时间是哪些人,春节来拜年的亲戚有哪些,能够参与干活的有哪些,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。因为人太多工地摆不下,人太少,这力气活没法完成。

我想,那时候春节来我家的亲戚不少,心里其实不免有一些怨言吧。本来是来给我家拜年的,结果被父亲抓了做“壮丁”,一起参与了鱼塘的建设工程。

工钱可能省了不少,但是生活费却是不能省的。父亲安排大姐负责物资采购,每隔两天到乡里赶场,大姐就要去街上买猪肉、烟、酒等。

母亲自然是这项工程的后勤保障部部长,负责厨房一日三餐的伙食。家里孩子多,还有七八个到十多个人不等的施工队伍。母亲这个炊事班任务可想而知。二姐、三姐不无例外都有工作分工,做了妈妈的副手,哥哥在区里读书,躲过了施工。

我也有工作安排。

每到中午吃午饭,父亲就安排我到工地守着,怕干活的工具被人顺手牵羊。

我那时5、6岁,正是贪玩的年纪。何况午饭飘香,对一个小孩有巨大的诱惑。

母亲展现了她作为后勤保障部长的优良作风,用每天中午煮肉剔下的骨头解决了这个问题。我看守工地,手里拿着母亲递给我的那一块没有多少肉的骨头,啃得津津有味。

我也不孤单,除了能够吸引家里的黄狗跟在我后面奔跑,我还用这些骨头作为分享,笼络村里的小朋友,让他们陪着我玩。

家里离不了烟,大人们抽烟后留下的烟盒,成为了我和小伙伴们玩耍的道具。拍烟盒的游戏,一直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游戏之一。

这项工程究竟持续了多久,我已经忘记了。只记得在我读小学之前,我家每天总有很多人在施工干活,总有那么多事情,怎么忙也忙不完。

大姐说,她买回家的猪肉,估计得有好几头大肥猪。

妈妈说,她的腰病,有这个鱼塘的功劳。那么多人吃饭,我现在想着都头疼!

好在工程终于顺利竣工。虽然没有举行隆重的竣工典礼。

我记得那一天,鱼塘修建好了,溪水哗哗地流向鱼塘,唱起了欢快的歌!

一家人非常高兴!

毕竟这是我们村,乃至我们乡,在那个年代绝无仅有的一口鱼塘。

我看着鱼塘的水慢慢往上升,看着一块菜地,慢慢变成了我们家的这一口鱼塘。心底也充满了自豪感!

蓄水、消毒、沉淀,父亲的脸上,也蓄满了他的自豪。

父亲亲自去外地买回来鱼苗。

那些近乎肉眼看不清楚的密密麻麻的小鱼儿,被父亲小心翼翼地呵护着,在小池里养了一段时间以后,掘开了鱼塘的入口,让它们进入到更广阔的鱼塘里。

父亲手里拿着汉烟袋,在鱼塘的周围走上一圈,看着鱼儿在鱼塘里撒欢,笑了。

鱼塘离咱家不远,大概就500米左右的距离。

如果有人去偷鱼,自然不能听见。那时候还没有高科技那玩意儿,换做是现在,我也不担心,安装两个摄像头就能搞定的事情。

父亲于是在鱼塘的边上,又修建了一个小屋。

说是小屋,却不是茅草搭建。父亲拜师学过木匠,还出师了,在当地有一阵子也算是有头有脸的木匠师。我们家的房子,那时候在全村都是泥墙的时候,父亲就靠着自己的木匠手艺,起早摸黑,把家里打造成了纯实木架构的大瓦房!

想起被岁月溜走,被拆掉的老房子,心里难免隐隐作痛。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全实木打造的房子。

父亲自然不会把鱼塘小屋修建得很差,用现在的话说,不low。

那是一间木头搭建的小木屋。屋子不大,只摆下了一张床。屋子很敞亮,因为采光通风条件极好。三面是父亲用水竹编织的墙,很艺术,密匝,但是也能漏风。面向鱼塘的一面,竟然是全通风无阻挡落地式无窗设计,躺在床上就可以180度无死角把整个鱼塘外围看得清清楚楚!那一带就是鱼塘的外围堡坎,容易被偷鱼的人下手的重点防区。

屋顶还是盖瓦。父亲说茅草屋是贫穷的标志,我们家,不能盖茅草屋。

我很佩服父亲,从小他就有一种骨子里的自信。他即便再穷,也要把一家人武装到干净得体。他总说:“人要活得体体面面,不能落在人后。”

这也算是一种精神吧。从修鱼塘开始,从修建小屋开始,他其实就在给我们一家修建一个未来,美好的未来。

小屋修建好后,父亲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就去鱼塘值班、睡觉-----守鱼塘。

父亲总是带上我。

父亲喜欢读书看报。在那个年代,他就订购了《四川农村报》的年度报刊。我不识字的时候,看父亲津津有味地读报纸,他会给我说一些他理解的道理。

一盏煤油灯,挂在竹编的船头。父亲微微靠着竹编的墙,一改平时严厉的样子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,不知道是因为报纸上的内容,还是因为听见鱼塘里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?

我在父亲的对面,躺在他温暖的脚旁,听他读报纸,耳边传来溪水流进鱼塘发出“哗哗”的流水声音,还有夜风吹过竹林发出的“沙沙”声,以及鱼塘旁边稻田里青蛙“呱呱”不休的鸣叫声,慢慢进入甜美的梦乡!

当朝阳刺眼的光,穿透没有玻璃的“落地窗”,照在小屋的棉被上,我睁开眼。父亲正在鱼塘的堡坎上悠闲地走着,嘴里叼着旱烟,从他的脑后飘散出一阵晨雾般的烟。他时而背着双手踱步,看着鱼塘沉思;时而把堡坎上开得正艳的南瓜花摘下来,扔进鱼塘。一群鱼儿马上围了上去,“突突突”地一阵响,一朵南瓜花马上就没有了.......

父亲见我醒来,招呼我过去,教我怎么割鱼儿爱吃的草,教我一些养鱼的知识,叮嘱我要记得定期给鱼儿消毒,记得每天察看鱼塘的水位......

父亲的鱼塘,汇集了一家人所有的期望和幸福的梦想。

父亲,下了多大的注,要在这口鱼塘里收获他的豪言壮语?

他读书看报,收集所有与养鱼相关的技术和经验。

对于科学,我最早的名词,就是从父亲这里听来的。他总是告诫我们,要懂科学,要懂技术,一个人一定要勤劳致富,要科学致富......

父亲的鱼塘,是他融入这些科学元素在其中的一个试验场。

然而命运之神对于父亲的眷顾,太少。

噩梦在一个深夜传来。那是一场暴雨过后的夜晚,宁静的小村被一声巨响打破。那一晚上,我唯独没有和父亲去鱼塘小屋。我懵懵懂懂地起床,却早不见家里人的影子。我飞奔到鱼塘,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:鱼塘的水已经干涸,外面的堡坎垮塌!石头砌成的堡坎,虽然有水泥的缝合,但是还是没有经受住洪水的注入,在水位快速升高的压力下,被无情地撕开了一道血盆大口......

母亲和姐姐她们,带着水桶和盆子,追着鱼塘的裂口一路向小溪寻找下去,去捉回尚未来得及被溪水卷走的鱼儿。但是希望渺茫,鱼儿,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,那些承载了父亲梦想和希望的鱼儿,已经被席卷一空。

这是一场灾难。对于一家人来说,眼睁睁地看着即将收获的成果,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。

母亲用她的坚韧,支撑起父亲的脊梁。她没有去埋怨父亲。默默地接受着这个现实。

父亲卷起他的旱烟,在小屋的床沿上,呆呆地坐着。他眉头紧锁,旱烟的火光在他腮帮子一吸一鼓的“吧嗒”下,发出极微弱的光,烟雾像一道挥不散的愁云,飘在父亲的额头前。

我看见了那几道皱纹,好像又深了一点。

村里的邻居有人来安慰,也有人在背地里高兴!

这个世界永远如此,有人希望你好,也有人希望你被困难击倒!

父亲,他怎么可能会认输呢?

父亲没有被挫折击倒。他重新请人修复了堡坎。

有了那次惨痛的教训,父亲意识到,堡坎是整个鱼塘的关键部位,需要加固。然后修建了应急排水孔,在出现洪水的时候,可以紧急泄洪。

每逢下暴雨,父亲带上我,我们巡守着鱼塘,检查鱼塘的水位。在父亲标记的刻度记号处,只要水位快到警戒水位,他就立马跳进鱼塘,开闸泄洪。

夏天是雷雨季节,山里的暴雨说来就来。

自从我家里修建了这个鱼塘,我们一家大小,到了夏天就紧张。父亲更是担心,尤其是暴雨的夜晚,几乎彻夜不眠。

我们一家人这样日夜呵护着,这样担惊受怕着。

终于熬到了冬季。在春节前,父亲开闸放水,和哥哥一起下网收鱼。看着白花花翻滚着的鱼儿,活蹦乱跳地撞击着渔网,然后被一条条收到桶里,一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了!

父亲的旱烟燃起来,“吧嗒吧嗒”地,冒着袅绕的烟雾,脸上映着一闪一闪的亮光,还有他的喜悦和自豪!

姐姐们挑上鱼儿去街上卖。我们这乡村,别人家还没有鱼塘,只有我们一家有,还是自己家鱼塘活水养的,买的人很多,不到半天,鱼就被销售一空。

晚上,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,母亲充分展示她的厨艺,红烧鱼,酸菜鱼,干炸小鱼......

那是我们一家人在经受所有生活磨难后,围坐在一起吃得最高兴的一顿团年饭。

因为平常割鱼草而没有时间玩耍产生的不悦,因为守鱼塘而没有在家里享受温暖的不爽,因为暴雨的袭击一家人在雷电交加的雨中奔走泄洪、守卫鱼塘的艰辛,在那一刻全部烟消云散了。

“勤劳是根本,科学是不能少的。”父亲总要借着酒,在桌上给我们上一堂“政治课”。他依然记得,他曾经是一位老师。他依然记得,就是做一个农民,也要和别人不一样!

我读小学后,晚上值守鱼塘的工作,父亲就交给了我。

我一个人害怕,把弟弟喊上一起。

我们住在那间小木屋里,在煤油灯下,我看书,看父亲读过的报纸。我不喜欢上面的新闻,但是上面刊载的诗歌、散文、故事连载,却让我爱不释手。也有星光漫天的夜晚,什么都不做,躺在床上,看那满天的星斗,倾倒在外面静静的鱼塘里。

父亲有一个好习惯,每年都要按时订一份报纸。那时候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只能送到乡政府。我根据父亲的提醒,隔三差五去乡政府取回邮递员送来的报纸。于是有了先睹为快的机会。

父亲把读过的报纸收集好,整整齐齐码放,不容我们兄弟姐妹乱拿一张。春节,他像做总结一样,把所有的报纸整理起,用厚厚的牛皮纸做封面,用麻绳装订起来,一年就是厚厚的一大本报纸集。父亲把报纸挂在墙上,像一个文化陈列室,挂了满满一墙。

报纸上能够学的东西还真不少。左邻右舍喜欢的青年人都来我家里借阅,我的表哥隔着一条河,也要跑过来我家里看个半天一天的才走。我在上面学了一些什么不知道。只是有一次,老师和校长找到我,问:“你的语文成绩一直那么优秀,有没有诀窍?”

我想了半天,弱弱地回答:“可能,可能是家里有一堆报纸吧?”

父亲的鱼塘,不,也是我们的鱼塘,贯穿了一家人的生活日常。

我的小学生活,也伴随了鱼塘,还有那间小屋。

初中离开了小村,在镇上住读。只有暑假和寒假,我会回到鱼塘小屋。

后来,姐姐们相继出嫁,哥哥成家立业,这口给家里带来经济收入的鱼塘逐渐退出了我们家历史的舞台。

我读大学后,那口鱼塘就被哥哥用来种了水稻。后来连水稻也懒得种了。直接栽了几拢苦竹在里面。

母亲和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几年了。

今年清明节,我回了老家一趟。又看见了那口鱼塘,小屋早已不见了踪影。

苦竹在这块曾经养过鱼的肥沃土壤里,快速成长,早已经布满了整个鱼塘。

父亲的鱼塘,我的小屋,都在岁月的长河里,消失不见了。

但是不管岁月如何流逝,父亲的那口鱼塘却一直在心里,在“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”的句子里,摇曳着;那一座伴随我成长的鱼塘小木屋,在我的记忆里,在我的睡梦里,永远开着一扇全落地的无框无玻璃窗,迎接着心中的朝阳和霞光!

父亲节到了,在天国的父亲,遥祝您节日快乐!顺带,您也向母亲问安!

(马湖之边,于2021年6月19日父亲节前夜写于重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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